阿四恨恨地说完这句话,一时间又没了声响。他的手从秦海鸥肩上滑下来,用力钳着秦海鸥的胳膊,两眼呆望着杯盘狼藉的桌面,愣了一会儿,眼里突然流下两行泪来。
“悠悠……”他小声咕哝着,“你去哪儿了?……你别走,你不要走……我还欠你二百块钱没还呢……”他说着说着眼泪就越淌越多,泪水从他发红的眼睛里涌出来,在脸上淋出一道道凌乱的泪痕,不一会儿鼻涕也流出来了,淌过嘴巴上的油渍,和眼泪一起汇聚到下巴尖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左手扶着桌子,右手抓着秦海鸥,脑袋在二者之间不住地摇晃,浑身都在抖。
“我、我这么爱你……”他哽咽着,“陪你爬……雪山,过草地……那混蛋有什么好!你跟他跑……跑了,我怎么办!我他妈怎么办!怎么办……”
他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哭,脸上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泪水、汗水、鼻涕、唾沫糊一团。秦海鸥被他使了死力气抓着,动不了也不敢动,扭头看看阳台,只见谭硕听着手机在阳台上来回走动,手在空中不停比划着,似很焦躁。他于是打消了叫谭硕回来的念头,小心翼翼地把阿四的身体扶正了些,心里对他充满同情,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干巴巴地劝道:“你别哭啊。”
阿四低垂着头,也不知究竟听见了没有,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他把左手从桌上缩回来,胳膊肘却碰翻了一只酒杯,杯子滚到地上摔得粉碎,杯里的残酒沿着桌缝往下滴,全滴在他的裤子上,他也毫无知觉。他将两只手都抓在秦海鸥的胳膊上,仰起湿漉漉的脸,嘶哑地哀求着:“悠悠,你回来吧……你回来吧!”
说着身体就往下滑,随后“通”一声跪在了一地的玻璃碴上。
秦海鸥慌忙拽了他一把,拽不动。这时阿四终于放开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转而抱住一条桌腿,像一团软烂又固执的泥巴,哭着把额头往那条木头上顶。
秦海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突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秦海鸥没有谈过恋爱,也不太懂得男女之间那些暧昧的暗示。同龄人初恋的时候,他在弹琴;同龄人闹分手的时候,他在弹琴;同龄人分分合合在情场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他仍然在专心致志地弹自己的琴。如果说他真的有过什么情人,那情人便是他的钢琴。他知道恋爱中的人很快乐,失恋的人会难过,但他仅仅是知道而已。他从没想过一个男人为了感情能神伤到痛哭流涕的地步。他并不了解阿四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阿四哭得如此的伤心,好像他的心已经碎得如这一地的玻璃,再也粘合不起来了。秦海鸥突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听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那时他还不懂外文,那些美妙的声音到底在唱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蝴蝶夫人自尽前的激烈情绪深深影响了他的情绪,那种悲恸绝望矛盾挣扎的情感在他尚未明白整个故事之前就已经打动了他。当时年幼的他坐在放唱机前,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把父母和姐姐都吓得不轻。
秦海鸥的生活中没有蝴蝶夫人,阿四的故事恐怕也不是蝴蝶夫人的故事。但这种感觉与记忆中的如此相似,让秦海鸥感到阵阵难过,心里发堵。
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一定会有一件伤心的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无忧无虑、毫无烦恼的人呢?
秦海鸥想起那次音乐会后发生的种种,他终究辜负了别人的期待,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他甚至对钢琴产生了厌恶感,只要在家中看见钢琴,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躲开。他狼狈不堪地逃离了那个世界,来到这群山环绕的小镇,每天在镇上闲逛,强迫自己去看与钢琴无关的风景,思考与钢琴无关的人事物,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股被他强压在心底的迷茫正在与日俱增。他在钢琴的世界里形同巨人,可一旦离开那个世界,他就似乎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来,好像一个脆弱的婴儿,只能被别人照料,却无力去照料别人。当他回忆学琴以来二十余年走过的路,他惊讶地发现他竟已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学琴,又为什么会产生逃避的想法。这条曾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认定为光明大道的路,如今已经消散得没有踪迹可寻。他不知道在哪里还能找到路,不知道应该朝什么方向去探索,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弹琴。他把这些痛苦和迷茫锁在心里,却不能抑制它们在那里疯长。他在众人的期待中被光环围绕着长大,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却连求助的方法都找不到,更不要说对外界宣泄心中的苦闷。他看着烂醉痛哭的阿四,不由生出许多羡慕。都说一醉解千愁,他为了弹琴从不沾酒,这时忽然有了豁出去的心,抬头看看桌上的酒杯,见只有谭硕的杯里还剩着半杯酒,便将那杯子拿起来,不多看也不多想,一仰头将那剩酒喝干了。
秦海鸥一口气将半杯酒咽了下去,冰凉的米酒顺着喉咙滚进胃里,并没有造成任何不适,反倒甜滋滋的像在喝饮料。他于是又将桌上的酒坛子一个一个翻过来,把里面的残酒全倒进杯子里,倒出多少便喝多少。平时他绝不会在餐桌上干这种搜碗刮盘的事,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两杯米酒下肚后,那凉丝丝的感觉就变成了热烘烘的,直从胃里往上冲,把他的心口烘得暖洋洋的,心头的顾虑似乎也被这热气驱散干净。他尝到了甜头,继续在酒坛里搜罗,不一会儿便觉得浑身上下热了起来,脑袋里面晕晕乎乎,却是说不出的舒畅。
他独自喝得高兴,便想把竹椅子往前挪一挪,不料一动腿却碰到了仍然瘫在地上的阿四。这时秦海鸥已不如刚才清醒,下手便也没了分寸。他的手臂本来很有力量,先前是由于为人礼貌谨慎才由着阿四赖在地上,但此刻他只想把阿四拽起来,于是双手揪住阿四往上一提,阿四便像被剥离树干的树袋熊,整个人被秦海鸥拖着,一直拖到沙发上。
秦海鸥把阿四扔上沙发,喘了口气。现在他的视线有些摇晃,脚下也不稳,脑袋里面发胀发热,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没有去思考这算不算喝醉了,一屁股跌坐在阿四旁边,阿四猛然惊醒,迷茫地睁了睁眼,看了他片刻,张口道:“悠悠……”
“我不是悠悠。”
秦海鸥说。
“不是悠悠。”
阿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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